小张和小丽番外篇:张美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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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菁的背很直,我喜欢在后面看她走路的样子,有点旁若无人,又有些小家碧玉。

走着走着我会想和她在背后做些别的事,这么直的背,这么圆的屁股。

她回头问我,“你是回民吗?”

“姓马就一定非得是回民?”

“那就好,我知道一家肘子非常好,我带你去吧。”

“我不去。”

“这么了?”

“我是回民。”

她用一秒的时间压住怒火,“真的假的?”

我摊手,“我家就住礼拜寺后面的小区,你说真的假的。”

这次她用了三十秒,“那我们去吃口水鸡吧。”

那个“吧”字她念的特轻声,但我还是听的心旷神怡。


我俩在一江湖朋友的生日上认识的,都喝多了,在选择隐秘的呕吐地点时意见一致,顿时惺惺相惜。张菁坚决不允许她吐的时候我在旁照顾,恶狠狠的把我推开,推就推吧,结果吐我一身。

我拍她后背,“这回没偶像包袱了吧?可劲儿吐,吐完舒服些。”

张菁骂了句脏话,然后说,“老娘都被你看光了。”


这句话让我非分之想了很多年,但那时的张菁一点都不老,她小我一岁,花儿一般的年纪,有时一早起来会觉得今天和昨天长得不一样了,隐约中察觉到什么,可毕竟悟不透韶华易逝。

我把张菁看光后我俩成了挚友,交换了电话号码,还加了QQ。张菁十七岁那年用一块方方正正的诺基亚7610,眼镜也是红边黑框的复古,纹理烫过的长发挂在胸前,发梢荡啊荡的。

凭张菁的长相来说,这种身份我是不满足的,我们应该再深入一些,再坦诚一点,那该多好。


一家牌匾油腻的成都小吃,操着川普的点菜阿姨,我这样给张菁形容完,见她还在认真的看菜单,便问她,“你知道川普是谁吗?”

“别贫,小黄瓜要不要,麻辣的,挺清口。”

“放宽了点,哥请你。”

张菁指尖在糊着一层薄垢的塑料纸板上磕一下,“那再点一份小黄瓜和一份口水鸡,两份炒饭。”

阿姨收神通似的抄起菜单走了,张菁说,“我请你,甭客气。”

那口水鸡是肉食鸡做的,油的不行,可张菁却吃的顺口。

“你不怕胖啊?”

“我不会胖的。”

“为啥?”

张菁哼一声,“我才几岁。”


是啊,她才几岁。

我俩的朋友圈子交集,她有场就喊我去,我有场也捎带着她,人人都知道我俩冰清玉洁,不是我马可没本事,是她有个上海的男朋友。

我问她,“你去过上海吗?”

“去过啊。”

“常去么?”

“还好吧。”

我俩最喜欢找些没人的地方凑一起赖着,要么抽烟聊天,要么只抽烟不聊天。张菁不喜欢点烟这种事,总是抢了我的来吸,又或者自己吸的腻了,转手把那半根递给我,如此一来我俩便时常间接亲吻。


张菁从不在外人面前抽烟,于是去哪里抽烟都值得思考。

“要不我们去如家吧。”我一脸严肃,“环境优美,童叟无欺,适合居家旅行外出打鸟。”

张菁白我一眼,“想什么呢?去ktv吧,开个小包。”

在灯光球的旋转下,她点几首蔡依林的歌,我按一排周杰伦,然后我靠在黑皮沙发上把自己调整成充气娃娃状,张菁就在我身上选个舒服的地方枕着。

“上海大不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男朋友呢?”

“嗯?”

张菁用力在我腿上拍一巴掌。

“你们怎么认识的啊?”

“就那样儿呗。”

“说说嘛。”

张菁一撑,起来了,电视里放蔡依林的《说爱你》,她拿起麦就唱歌。


她坐在那里的背也很直,腰窝处的牛仔裤边撑起一个小三角。

“你穿什么料子的内裤啊?”我喊道。

她一边唱歌,一边歪了一点身子,抽空问了句,“什么?”

“你穿蕾丝还是纯棉啊?”

张菁没理我,身子坐正,又是一段快速的主歌和副歌后,她嫌弃的撇我一眼,“棉的。”

棉的好,质地柔软,透汗吸水,穿棉内裤的女孩往往运气不会太差。


张菁从来不穿裙子,每次带我逛街都要看裤子、看裤子、看裤子,重要的裤子要看三遍,还偏偏喜欢黑色的牛仔裤。

“你真是一点男人的心理都不懂。”

她眉毛一挑,“怎么?”

“牛仔裤吧,料子又厚,又没有手感,这都不说,你还穿一黑的,啥线条都没了。”

张菁冷笑连连,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反击,不料只是虚晃一枪,又径自走了。


张菁十八岁那年上大学走了,一个小镇的姑娘到了大城市,你一定听过这故事。

走的那天我给她打电话,候车厅里通勤的广播声包裹着张菁,她不断走动穿过人群,话务员刻板的说,列车进入第二站台,请前往上海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。

“有事儿呀?”

“还行吧。”

“怎么啦?”

我手心里有汗,心里也是。张菁拎着行李,手指扣着电话,并不做声。

“不去行吗?”

我记得我酝酿了很多有的没的,随着尴尬的僵持,放空的抛出了这句话。

张菁笑着骂道,“傻样儿。”

然后她去了梦寐以求的上海,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森林里挽着那个和上海一样大的男朋友,大上海会带她去老城隍庙,去外滩,去环境优美童叟无欺的如家,在她笔直的背后解锁更多成就。


第二年夏天,我俩去她的高中宿舍玩。

她把几个姑娘都撵了出去,然后我俩很约翰列侬的半躺在床上抽烟。

“我说洋子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都毕业这么久了,还在人家床上抽烟,这样好不?”

“这就是我的床呀。”

她故意摇了一下,铁杆咯吱咯吱的,她咬着烟对我坏笑。

“挺结实嘛。”

“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测试什么,但如果你再这样,叔叔就要给你检查身体了。”

张菁不等我把话说完就高高的把手扬了起来,我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。

你别说,这姑娘的手摸起来,就是和自己摸自己不一样嘿。

“得得,我不贱了,别打我。”

张菁脸上闪过难以察觉的羞涩,哼了一声给自己增加底气,无声无息的就把手抽了回去,从包包里掏出一块psp。

“给你带的。”

我俩眼喷光,接过游戏机,手里陡然一沉,货真价实的质感。然后我跟小佛儿似的摁这摁那,也摁不出个鸟来,张菁便侧贴着我,捯饬一下,泡泡龙的画面就出来了。

“哎呦我操,泡泡哝!”

张菁就笑。


本该是一个炎炎午后,却在一台老旧的摇头风扇下赊来一盏清欢。窗外热风撩过沙沙枝叶,夏蝉聒噪一片。约隐锈迹的铁床缭绕着烟丝,张菁递给我半支烟,把游戏机接了过去,蜷缩在靠墙的一边玩。

我把她挡住侧脸的头发挽到耳后,张菁也不抬眼,“打你啊。”

“啧啧,这个动作要是你自己来肯定妩媚极了。”

“老娘才不。”

盒子里一声欢呼,游戏结束,张菁骂句脏话。

“这你大上海的啊?”

“什么大上海?”

“你男朋友的游戏机啊?”

“要不然呢?”张菁越过我去够烟盒,叼了一支在嘴上,“他睡觉前总要噼里啪啦玩一阵子,我就想你应该喜欢,就借回来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你给我高兴点儿!”

“喔!!!”


张菁为了讨男朋友开心一整个夏天都在扮演贤妻良母,每天窝家里不出门,即便出来,也都随时报告,跟整点新闻似的,然后天一擦黑就心急火燎往回赶。

这让我极为不爽,虽然我并没有值得不爽的权利,可我就是不爽。

“我不爽。”我大声抗议。

“撑着了?”张菁没好气道。

“我这多少天见不着你啦,你就知道在家里跟那孙子裸聊。”

张菁笑,“我扇你熊脸啊。”

“我不管我也要裸聊!”

“请你喝酒吧,乖啊。”

“我不,我要吃口水鸡吧!”

张菁左右看了一眼,恶狠狠掐我胳膊。


张菁不比我家家境,所以大多时候我都抢着买单,但她若表明要请客,我是一定要听话的。

我喝了两瓶啤酒,她喝了一瓶,我做出醺醺然的样子,“今晚别回家了。”

她刚想讥讽我,忽然手机响了,那块硕大的7610有些褪色,上面亮着一个令她神情紧张的名字。

“这就回去了……”

“没干嘛,吃饭呢……”

她忽然抬眼看我,然后垂下眼帘。

“跟一姐妹儿……”

“行行,好,知道了……”


她按下挂断键,我俩都长舒一口气。

“我得回去了。”

“看出来了。”

张菁结完账回来,看我一脸无边无际的落寞与沧桑,像一个刚撸完管子的诗人。

她居高临下的看我,我男下女上的看她。

“傻样儿。”

张菁走出几步又打电话,我墨迹着起来,踱到跟前儿时她电话已经挂了。

“你还有钱吗?”张菁问我。

“有啊,干嘛。”

“去唱歌吧,我没多少了。”

“我操?”

张菁撇撇嘴,“跟家里打过电话了,说住朋友家了。”

“大上海咋办?”

“等下直接发个短信说晚安就行了。”

“我操!”


出租车里灌满夜风,姜黄的路灯一排排扫过她的胸前,张菁像个女朋友似的坐在我旁边,我俩都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褪去的霓虹招牌发呆。她的手离我的手只有0.01公分,可我始终说不出一个让她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后爱上我的谎话。


在自助超市我叫了很多酒,多到我们两个喝不掉的那种。

张菁皱着眉头,却不拦我。

服务生把酒提了上去,我俩走到了楼梯口,张菁忽然撒娇。

“背我不?”

我马步一蹲,“上来!”

张菁乐呵呵的蹿了上来,像个猴子一般。我没想到第一次把她两腿分开居然是以这种形式,于是走两步就掂甸一甸,不停的咒骂牛仔裤手感太差。

在二楼拐角,忽然人烟罕至。

“给老子亲一下。”

张菁想都不想,“叭”就在我脸上响了一个。

我扭头去找她,“嘴巴。”

张菁躲开,“这里不行,要亲就亲脸。”

“操!”

“亲不亲?”

“亲,亲!”

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淘宝了,撅着腚,弓着腿,头转过去,猪一样把嘴伸老长,在她脸上点了一下,获得了在那之前和从那之后最亲密的成就。


那晚我俩纵酒高歌,她唱了十遍《说爱你》,我唱了二十遍《大学自习室》,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唱《大学自习室》。她把我半边身子都枕麻了,一直到天色和我脸上的油一般亮了,我俩才倦鸟知返的离开。

我送她到家门口,在路边抽烟,看她的背影转入晨曦浸泡中的楼宇。

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,头发蓬松,隔着T恤和头发都能感觉到她的蝴蝶骨发育良好。

我又抽了一根烟,这根叫回魂烟,我杵在清晨的街上反复确认方才兵荒马乱的一晚是不是真的。


张菁二十一岁那年把自己和行李一同打包,坐着普快列车挥别了大上海。她一如既往的神情自若,只是颈间带了几年的一个坠子不见了。

“扔黄浦江里了?”

张菁没言语。

“你不吭声我也知道扔河里了,我跟你讲,下次再有这机会,咱也潇洒点,在上海呆那么多年你好歹得学习一下青帮礼法——诺,找一麻袋,别亚麻,太贵,粗麻就行——坠子啊项链啊电动玩具月光宝盒啊什么的统统丢进去,完事塞几颗石头,扎紧了口儿,狂狷邪魅的会心一笑,笑出暴击,大麻袋子舞起来,冲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就丢进去——嚯!内个不痛,你月月轻松!”

我吐沫星子跟下雨似的乱飘,她皮笑肉不笑的抽了一下嘴角。

“还没缓过来呐?”

“怎么会。”

“看你闷闷不乐的,大爷我给你乐一个啊?”

张菁磕磕烟灰,“别贫了,你再不注意运动,离郭德纲也不远了。”

“郭德纲好啊,你来跟我做于谦儿不?”

“少来,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?”

“急啥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

“也是,你急什么。”张菁桃唇一抿,烟泡在齿间昙花一现,嘶一声又回了胃里。“你爹几年前就该给你安排好了。”然后她话锋急转,“那你也不能变成个大胖子,还得讨媳妇儿呢。”

这话听的我心里空落落的,为了掩饰,我故意去捏她胳膊,很轻的那种。

“你也胖了。”

“是啊,我也胖了。”张菁莞尔一笑,“老了嘛。”


张菁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老,如果在一个外人来看的话,这是她风华正茂的年纪。而距离上一次我这样思考时已然过去了好几年,张菁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,除了那条黑裤子外都是衣着得体,我看得有些恍惚,试着和那个爆炸头黑红边的她重叠起来,隔着千山万水,她们的笑容落在了一起。

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张菁笑的很收敛,像一首通俗歌曲一样,别的女孩怎么笑她也怎么笑,在我印象里我们应该是笑起来不分男女的那种款,不料这礼貌来的这么突然。


她又撑了段时间,终于在二十三岁那年开始相亲。

出手阔绰的胖子,危言耸听的讲师,滔滔不绝的政客,张菁每次面试回来都要恢复十七八岁时呼风唤雨的样子,叼着烟骂着娘,看的我倍感亲切。

有天她忽然问我,“诶?你这边儿怎样啊,每次都跟你叨叨叨抱怨,也没见你说过什么。”

“我?嗬——”

“你够了,问你正事儿呢。”

“挺好的呀,我。”

“相亲没?”

“经常啊,这不遵循自然规律么。”

“可有相中的?”

“嗨,就那样儿,吃个饭上个床什么的,处上几天发现信仰不同,就卢巧音了。”

“因为你是回民吗?”

“不!”我斩钉截铁,“因为我是党员!我不能允许我的女朋友只是个团员!”

专心致志的张菁被我这一棍子打的七晕八素的,气的直拧我。

“马可你个王八蛋就没一句真话!”


其实有的,只是不太好意思讲。

半晌,张菁说道,“以后要是有了女朋友,一定要带给我见见啊,我给你把把关。”

我嘴边涌上一万条段子,又都咽下去了。再怎么心强志坚也要分场合吧,张菁的好人卡不止塞进了我兜里,甚至还在我脸上刺了“善人”二字,眉宇间放一个“滚”字,后脑勺的头发给我剃成“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喔”这样的字眼。


我开始搜索这些年我遇到过哪些人哪些事。

我玩过奇迹MU,打过魔力宝贝,砍过传奇,通过光明之魂;喜欢过一阵子艾薇儿,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郭德纲;我有两个朋友,一个痞子失联了,还有个班长失踪了。这些年浑浑噩噩的一路过来了,除了良心鲜活,就只有张菁那直挺直挺的背影清澈。很久以前我喜欢上一个女人,只是没想到我会喜欢她这么多年。

手里的烟灰燃成好长一截,张菁从我指尖拿去熄了。恍惚间我以为她是来牵我的手,我的心跳瞬间挂上涡轮增压,震的胸痛。


张菁二十四岁那年把烟戒了,佩服的我五体投地。

她烫了梨花头,画职业妆,即使是我也无法从她如今优雅的谈吐间找回她曾经的影子。她不再说脏话,我们再没开过两人包厢喝酒唱歌,她带我去市中心喝咖啡,去湖上吃西餐,惊蛰后的春光总让人有游园惊梦的错觉,有时半睡半醒间我会想起那个在拆迁规划中夷为平地的成都小吃,隔着口水鸡和小黄瓜,把我们的青春涂上一层又一层模糊的油垢。


张菁鲜少的对相亲对象不抱怨,这让我不满,下意识就想引个话题挤兑他。

“这次又找了个什么妖魔鬼怪?”

“就那样儿呗。”

“高矮胖瘦?精傻残缺?”

“傻了吧唧的。”

“啊?”

张菁搅动着瓷勺,抬眼道,“没说你。”

“相中了?”

张菁又拌了一圈,岔开话题。

“诶,认识这么久了,你平时怎么称呼我?”

“张菁啊?难不成还像你们单位领导一样一口一个小张。”

说着我板起脸,声若洪钟道,“小张儿,小张儿!”

张菁忽然很少女,托起下巴,“他啊,木木讷讷的,可没人的时候就‘菁菁’‘菁菁’的这样叫我——活了小半辈子了,第一次这么公主待遇呢,我爸妈都叫我全名的。”

“切,他以为他至尊宝啊。菁菁,还紫霞呢!”

张菁佯怒,旋即又笑了,白玉颈间的梨花卷一颤一颤的。


出门的时候张菁依然走在前面,少了旁若无人,也没了小家碧玉,可是背还那么直。

我从十八岁那年就这样跟在她后面,一起走过了不少街角巷弄,零零散散的消磨了不少天长夜落。后来我也尝试过让其他人出现在我身边,可是张菁的侵蚀性太强了,在情爱不知何物的年月里,她在我心里深深打上地基,然后扬长而去,接着我这片废墟上,再也盖不起另一个名字的楼。

那个失踪的痞子有天出现了,半夜兴冲冲的跟我打电话,口吻像极了同学少年。

我说,“高进啊,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曾改变,该有多好。”

高进想了想说,“也有变的啊,我。”

高进说,“你没看到而已。”

我看到的太多了。


在装修简陋的冷饮店二楼,张菁撩起T恤下摆,露出精致的肚脐儿,一个劲显摆新买的腰绳。在乌烟瘴气的网吧连座,张菁叼着烟打CF,骂骂咧咧多牛逼似的,其实自己也菜的不行。在光线晦暗的女人街店面,张菁趾高气昂的挑三拣四,眉宇间都是少不经事的莽撞,错以为将来行走江湖时,江湖上都是店员这般唯唯诺诺的成年人,遇到的也都是我这样窝窝囊囊的恋人,直到她在大上海那里以青春做学费上了宝贵的一课,才明白了许多当时认为值得的事情,到最后都是没有意义的。

她依然向往爱情,矢志不移的坚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爱与诚。她在男人们一张又一张好看或者不好看的面孔下,逐渐开始圆滑。她不再把信仰挂在嘴边,也知道没有必要在每个男人面前展现自己全部的感情。她慢慢领悟逢场作戏是人在旅途的必修科目,同行的人会有增减,而留下的人没有终点。

像每次这样想完一样,镜头最后都定格在张菁忽然停下的背影,她回头问我怎么啦,我的话酝酿了一万次,一万次都咽了下去。然后说,没事儿啊,我。


我忽然从梦中惊醒,四周都是图书馆里沙沙翻书的声音。张菁在我旁边,咬着笔帽,一筹莫展。

她无意瞥到我,悄声道,“醒啦?”

我浑身酸痛,狰狞的伸懒腰。“这地儿确实不比如家。”

张菁在桌下踢我一脚。

出来的时候有种情侣的错觉,张菁抱书胸前,不住的埋怨市里的岗位太多人报考,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,她就很善解人意的笑。恍惚间我以为我们今年大四了,她若考上公务员,我们就跟两边家里商量商量,年底就把婚事定了。

接着要攒钱买一套婚纱。结婚嘛,就这一次,不出意外的话,所以能完善就完善点儿,没啥好心疼钱的。张菁估计不会喜欢那种露太多的,但我却觉得要是她穿那种露出后背的肯定特好看,一水儿的长发盘起来,脖子根上几绺细微的碎发轻轻飘着,她胸前抱的不再是行政能力测验,而是一束布扎的手捧花,隔那么远我都闻的到香味。


然而一个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

那人站在路边,像天然长在那儿的一样,他可以百分百融入到背景里,和路灯、石墩、垃圾桶交通护栏生锈的自行车等等完全合为一体。在我的认知里,张菁的男朋友应该还是大上海那样,高到天上那种,所以张菁选择离开我和我的凡间,亦或者张菁成为了大哥的女人,在江湖上说一不二,天天骑着马去少林寺反清复明,她将来生俩儿子,一个是乔峰,一个是慕容复,鬼知道她儿子为啥两个姓,兴许她高兴呢。

但左右不该,是眼前这个瘦小警惕的男生,要不是张菁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,我真以为这男的是学校外卖送餐的小弟。张菁这个表情太熟悉了,和大上海在一起的那些年,每一个来自他的电话都会引起张菁的诚惶诚恐,我这才觉得原来张菁对每个男朋友都不错,就连跟前儿这个送外卖的,张菁都做到了一个女朋友该有的礼貌和虔诚。


“你怎么来啦?”

张菁主动出击,我也不甘示弱,对外卖小弟慈祥的微笑。小弟不依不饶,看我的眼神像护犊子的鸡,像护食儿的狗,这种情况下谁先失态谁就怂了,小弟要是撒泼,就给了张菁出兵讨伐的借口,“这我发小啊”、“这我同学啊”、“这我表哥啊”等身份借代信手沾来,抢占道德制高点,严厉批判小弟不识大局、无理取闹;而我要是稍微表现的不自在,就等于给小弟抓住了把柄,“你跟我媳妇儿干嘛呢”、“你跟我媳妇儿干过嘛呢”、“你干过我媳妇儿嘛”等怀疑排山倒海袭来,我要真干过我也不心虚,关键我没有啊,我俩那干净的,都赶上小弟送餐收回的盘子了。

“今天下班早,特意来接你。”小弟这么说时,眼神还是不住的瞄我,为了保持形象我脸都笑僵了。

“这么好啊?”张菁腾出一只抱书的手牵他,顺势就站在了他旁边儿,介绍道,“这是我学长,也准备考试呢;这是我朋友,小祥。”


靠!

居然是“学长”这种土的掉牙的身份,就这种文化造诣来看,张菁今年的国考没戏了。

张菁并排和那个小……小什么玩意儿来着站在一起,格格不入,不,简直是画风突变。你说一鲜花插牛粪上,起码人牛粪大、养料足啊!张菁就是一大捧店里包装好的礼品鲜花,这小谁,窝窝囊囊的像嘬鸡屎,花儿往那一杵,把这鸡屎挡的严丝合缝的,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。

后来我这么给张菁说的时候,她笑的连叉子都拿不住。

“你啊,你。”

“我怎么啦?我是党员啊,党员对待敌人,要像冬天一样严酷!”

张菁“喔”了一下,嘴巴变成了一个O型。

她平时很少这样卖萌,看来心情不错。

她即使心情一般的时候,嘴角也是微微上翘的那种款。在面向上这叫起棱,大富大贵之相,“嘴角翘,坐轻轿”说的就是她。她命中衣食无忧,多子多福,老天爷什么都算的准,但就是没把我俩算一块儿去。


我旁敲侧击,“打算什么时候订?”

她若无其事,“顺其自然呗。”

我一拍桌子,“成!别便宜了内小谁,到时候让他家下一百头羊的聘礼,用骆驼套牛车拉来,黄金四百两,银票十万,婢女一对儿丫鬟两双!”

“抄家呢你。”

“对,最后还得买一套高级婚纱,纯棉的,海魂图案,一条一条的!”

张菁笑,“拉倒吧你。”


棉的好,质地柔软,透汗吸水,穿棉婚纱的女孩往往运气不会太差。

我抽根烟。

“行吧,总算把你嫁出去了。”

“这不还早着呢么。”

我被烟辣到眼,搓了搓。

“日子一旦步入正轨,快的很。”

张菁从包里拿一张纸巾递给我。

“那就到时候再说呗。”


不能到时候了,到时候我就真没机会了。

我应该怎样告诉张菁,其实我,我喜欢了你很多年了。

这句话该在怎样的场合,以怎样的口气说出来,才会显得庄严肃穆,有份量,不开玩笑,一改我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,出其不意的在她心上开这么一枪,让她如梦初醒。


好笑的是,就当我这么盘算着思考着,和张菁出餐厅的时候,居然又碰上了小谁。夸张的是小谁这次还带了一妇女,看年龄不是他女朋友,看神色这战战兢兢的样子一脉相承,居然是他妈的。

说完这句脏话后,我和张菁很久都没联系,她又回到那年夏天的贤妻良母角色里去了,陪男朋友,照顾家人,筹备婚事。那些在她嘴里毫无观念的时间整页整页的被撕去。

翌年,雪特别多,那个失踪的班长也找到了。同学聚会上,有人说他在韩国遭遇火灾,没能出来。高进在席间喝了很多酒,胡言乱语不成个样子,回去的路上他又哭又闹,一点儿也没当年叱咤风云的流氓气度。

我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,鞋袜裤腿弄的浸湿。高进犯懵,突然唱《食神》里那句“情和义值千金”,害的我也差点没能守住。

在他家楼下他死赖着不肯上去,拽着我说话,唠唠叨叨的。我听的烦,就催他,“你啊,赶紧上去,别冻着,马上就结婚的人了,看看像什么样子。”

他完全听不懂任何话的状态,我也就顺势矫情了一把。

我说,“你跟我俩不一样。”

我说,“起码你还有明天。”

过了很多天高进才不好意思的打电话问我那天有没有喝多,我说没有,你酒量好着呢。

他就半真半假的笑,过了会儿说拍过婚纱照了,过些日子就起证了。我说那好啊,提前恭喜了,他寒暄一阵,没话找话,又开始抱怨那婚纱店质量不行,说我以后要是拍照可别去那里。

那个店名被他说了几次,忽然想起张菁以前也提起过这家店,不知她最后是去哪里选的景。在我看来,她应该去马尔代夫,巴厘岛,杜拜,哥本哈根等等这些出现在电视上的地方,在海边穿着纯棉的婚纱,躲过海浪,冲那个举着廉价相机的小谁甜美的笑。她笑的眉眼弯弯,瞳孔里都是对过去的既往不咎,她宽恕过也原谅过,因此她也理当有明天。


二月末的一天,二十四岁的张菁约我去了如家。

用张菁的话说,狮子座的她一天不过生日,就永远都是二十四岁。

二十四就二十四吧,我没什么好计较的。


我提议买些吃的,被她嫌弃。反式脂肪酸,碳水化合物,脱氧核糖酸,五氧化二磷,反正没一样是不会长胖的。

时隔几年,我俩再次并肩躺在床上。

我问洋子,“吸烟么?”

她拒绝,于是我自顾自点上,抽到一半时,她又接了过去。抽了一口,被呛了下,用手背揩眼角。

她对我笑,“本想着有好多话说的,呛这么一下,都给忘了。”

“那再吸一口,说不定就记起来了。”

她没再吸,辗转把烟溺死在床头烟缸,然后从包里拎出一条耳机接到手机上,又躺回我身边一起听歌。

陈绮贞抱着吉他,在电子信号的另一端反复的唱,When I am after seventeen。少年往事历历在目,我爬起来抽烟,张菁也陪我半倚着靠背,然后又听到《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》这首歌,无独有偶的也在循环hour after hour这句话。

张菁按下暂停。

“从上海回来的路上,坐火车,单曲循环这首歌一整夜。期间有听周杰伦的《上海1943》,不住的想你唱歌的模样。”

“想让你来接站,帮我提那些重的要死的行李,摸我的头,贱兮兮的说‘甭难过,第二梯队随时待命’!然后我应情应景,撑了一路的委屈兵败山倒,哭的眼泪鼻涕一把,头埋你怀里,你就跟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说,‘这回没偶像包袱了吧,可劲哭,哭完舒服些’。”

“后来我也不去相亲,我妈怎么催我都不管,我就一句话,‘我有马可呢’!然后他们都知道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,纷纷表示‘喔’,‘好的’,‘原来是马可啊,这孩子好,这孩子好’!”

“你去喝酒,我就开车去接你;你打游戏,我就开小号陪你;你说在厨房搞,我们就在厨房搞;你说吃口水鸡吧,我就听你的。”

张菁坏笑,宾馆的窗外是腊月的天。天也笑,滔滔两岸潮,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。

“你不叫我穿蕾丝,我就不穿,都换成棉的,枕巾,被套,海魂的,天蓝的,都是你喜欢的。”

“我们养条狗,大狗,打整的漂漂亮亮,晚上我牵着它,你牵着我,逛湖边,溜公园,买火腿肠给它吃,然后我撒娇,我也要,你就也给我买。其实我就装装样子,我才不爱吃那个。”

张菁说,“我就想缠着你啦。”

“我们在郊外买房子,又便宜空气又好,开车回市里也就半个小时。房子要是大了,两边老人就接一起住,我来照顾,你喝酒上班就成,都是独子,总要养老的呀,早些适应反而更好。”

“然后有一天我们走着走着,你忽然停下,说‘好久没走你后面了啊’,我就知道你一语双关,打你,放狗咬你,你嘿嘿的笑,那样子跟你十七八岁时一模一样。”

“玩的累了,你在大街上抱住我,说,‘我爱你啊’,大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在一边儿看咱们。我被看的不好意思,就悄声跟你说这在街上呢,你不管,你非要抱我。”


我喉头一咸,“我爱你啊。”

张菁没理我,自说自话。

“这些事情我从十七岁那年就一直想,后来觉得有男朋友,不应该这样,就隔了几年再想。有时候睡觉会在这样的梦里醒来,随着意识的恢复会让我沮丧很久。时常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,终究上天待我不薄,我的信仰抽丝剥茧,只有你一个人还让我坚信这世上仍有矢志不渝的爱情。”

“所以,”张菁故作潇洒的拍一下我的腿。

“我不能这样对你。”

“这实在太欠缺公平。”

张菁笑。

“我在十七岁那年就应该和你在一起的。”

“太过害怕失去珍贵的,害怕因为恋爱而吵架,因吵架而分手,因分手而无限期的失去你。结果像悉心收藏的零食,因为舍不得吃,最后变质了。”

最后,张菁说。

“妈的,真矫情。”


2012年3月3日,张菁在二十四岁这年初把自己嫁了出去。我托高进去随礼,然后酒店外等他出来一起去胡林家里看看。

我们买了烧纸和元宝提着,高进红着眼圈还不住给我递纸。结果敲开门后挨了一顿臭骂,胡林他爸提着扫把就打我们。

大人的心情我们也理解,只好不住的赔礼和道歉,只是后来他爸说的过分,不住的强调“你家才死人了呢”,我和高进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,临近中午,我们折腾的动静太大,邻里也过来几个帮腔的数落我们,最后有个明白人幡然醒悟,问我们是不是搞错了,高进说没搞错啊,我认识胡林他爸啊,胡林他爸闻言又要打,被街坊劝住。

我说前段时间听说胡林走了,我们特意来看看,街坊一拍大腿,这不还是弄错了,人小林好着呢,前几天刚来电话,说这几天就回来了,你们都是同学吧,年纪轻轻有这心真不错,老胡你也别生气,让家里把话说明白就成啦。

高进看着胡林他爹愣神儿,这爷俩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还真像。

他爹没好气说,“还愣着干吗?进屋吧!”

——完